《盐铁论》贫富第十七原文及翻译
豆豆 2025-04-28 19:14:18 209人已围观
【原文】
大夫曰:"余结发束修年十三,幸得宿卫,给事辇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位,获禄受赐,六十有余年矣。车马衣服之用,妻子仆养之费,量入为出,俭节以居之,奉禄赏赐,一二筹策之,积浸以致富成业。故分土若一,贤者能守之;分财若一,智者能筹之。夫白圭之废着,子贡之三至千金,岂必赖之民哉?运之六寸,转之息耗,取之贵贱之间耳!"
【译文】
大夫说: “我从十五岁束发受教开始,十三岁就有幸担任皇帝的侍卫,在京城服役,一直做到卿大夫的职位,领取俸禄和赏赐,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年了。车马衣服的开销,供养妻子儿女和仆人的费用,我都根据收入来计划支出,靠节俭持家。俸禄和赏赐,我都精打细算,一点点积累起来才致富成家。所以,分得同样一块土地,贤能的人能守住它;分得同样一笔钱财,有智慧的人能筹划好它。白圭(战国大商人)能买进卖出(囤积居奇),子贡(孔子弟子)能三次积累千金财富,难道一定是靠剥削百姓吗?不过是运用心思(运筹帷幄),根据市场变化(货物的增损),在物价贵贱之间(低买高卖)获取利润罢了!”
【注释】
结发束修: 指男子十五岁左右束发为髻,行拜师礼,表示成年开始学习。束修:十条干肉,古代入学拜师的礼物,代指拜师求学。
宿卫: 在宫禁中值宿警卫。
给事辇毂之下: 在皇帝车驾附近服役。辇毂:皇帝的车驾,代指京城。
量入为出: 根据收入情况来计划支出。
俭节以居之: 用节俭的态度来持家过日子。
筹策: 谋划,计算。
积浸: 逐渐积累。浸:逐渐。
废著: 同“废居”、“废举”,指贱买贵卖,囤积居奇。废:卖出。著:同“贮”,囤积。
运之六寸: 运用心思谋略。六寸:指心,古人认为心在胸中距肋骨或身体某部位约六寸。
转之息耗: 指货物的流转、盈亏(增损)。息:增长,盈利。耗:减损,亏损。
贵贱之间: 指利用物价的涨落(低买高卖)获利。
【原文】
文学曰:"古者,事业不二,利禄不兼,然诸业不相远,而贫富不相悬也。夫乘爵禄以谦让者,名不可胜举也;因权势以求利者,入不可胜数也。食湖池,管山海,刍荛者不能与之争泽,商贾不能与之争利。子贡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况以势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义以充其位,不为权利以充其私也。"
【译文】
文学说: “古时候,人们不从事两种职业,不兼取利禄,这样各种职业的收入相差不大,贫富也不悬殊。那些凭借爵位俸禄却能谦让的人,美名数不胜数;那些依仗权势去谋求私利的人,收入不可计数。(如今)官府独占了湖泊池泽的利益,垄断了山海资源,砍柴打草的人不能分享水泽之利,商人不能与之竞争获利。子贡以平民身份经商致富,孔子尚且批评他,更何况是凭借权势地位去追求财富的人呢?所以古时候的大夫思考的是如何用仁义来充实自己的职位,而不是利用权力来满足私欲。”
【注释】
事业不二,利禄不兼: 指一人不兼营两种职业,不兼取两种俸禄(以防垄断)。
乘爵禄: 凭借爵位俸禄。
食湖池,管山海: 指官府垄断经营湖泊、盐铁等自然资源(汉代盐铁官营政策)。
刍荛者: 割草打柴的人,泛指平民百姓。
充其位: 充实、胜任他的职位。
权利: 权力和利益。
【原文】
大夫曰:"山岳有饶,然后百姓赡焉。河、海有润,然后民取足焉。夫寻常之污,不能溉陂泽,丘阜之木,不能成宫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赡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为人者,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学不能治内,安能理外乎?"
【译文】
大夫说: “山岳资源丰富,然后百姓才能从中获益。河海水量充沛,然后百姓才能取用充足。小水坑的水,不能灌溉大的沼泽;小土山上的树木,不能建成宫殿房屋。小的东西不能包容大的东西,少的东西不能满足多的需求。从来没有连自己都不能满足却能满足别人的人。从来没有连自己都不能管好却能管理别人的人。所以,善于为别人做事的人,必定能做好自己的事;善于管理别人的人,必定能管好自己。你们文学连自己的家都管不好,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大事呢?”
【注释】
赡: 供给,使富足。
润: 滋润,引申为提供丰富的物产。
寻常之污: 很小的积水坑。寻常: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常,形容小。
陂泽: 大的池塘湖泊。
苞: 同“包”,包容,覆盖。
治内: 管理好自身(或家庭)。理外:治理外部事务(国家)。
【原文】
文学曰:"行远道者假于车,济江、海者因于舟。故贤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资而假物者也。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构宫室台榭,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材不足也。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以为金炉大钟,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杅,无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润众庶,而不能自饶其家,势不便也。故舜耕历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于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见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尧,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财也。"
【译文】
文学说: “走远路的人要借助车辆,渡江海的人要依靠舟船。所以贤士建立功业、成就名声,也要凭借一定的资本和借助外物。公输般(鲁班)能利用国君提供的木材,建造宫殿楼台,却不能自己造一间小茅屋,是因为没有材料。欧冶子(铸剑师)能利用国君提供的铜铁,铸造大钟巨炉,却不能自己造个壶、鼎、盆、碗,是因为没有材料可用。君子能凭借君主的朝廷正道,来调和百姓、润泽万民,却不能让自己家里富足,是因为权势地位不方便用于私利。所以舜在历山耕种时,他的恩惠影响不到州里;姜太公在朝歌宰牛时,他的利益惠及不到妻儿。等到他们被任用(施展才能),恩惠就流布八方,德行就洋溢四海。所以舜是借助了尧的任用,姜太公是依托了周的基业。君子能够修养自身来借助实现道义,却不能违背道义去借助谋求钱财。”
【注释】
假于车 / 因于舟: 借助车辆 / 依靠舟船。假、因:凭借,依靠。
公输子: 即鲁班,著名工匠。
台榭: 高台上的敞屋,泛指楼台亭阁。
专屋狭庐: 简陋狭小的房屋。
欧冶: 欧冶子,春秋著名铸剑师。
金炉: 指铸造金属器物的大炉。
壶鼎盘杅: 泛指日常小器皿。杅:同“盂”。
正朝: 公正的朝廷。
润众庶: 恩泽施于百姓。
自饶: 使自己富足。
恩流八荒,德溢四海: 恩德遍布天下。八荒、四海:泛指天下。
假之尧 / 因之周: 借助尧的任用 / 依托周朝的基业。
修身以假道: 修养自身以借助(实现)道义。
枉道而假财: 违背道义去借助(谋求)钱财。
【原文】
大夫曰:"道悬于天,物布于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贡以着积显于诸侯、陶朱公以货殖尊于当世。富者交焉,贫者赡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称其仁。原宪、孔急,当世被饥寒之患,颜回屡空于穷巷,当此之时,迫于窟穴,拘于缊袍,虽欲假财信奸佞,亦不能也。"
【译文】
大夫说: “道(自然规律/经济规律)高悬于天,万物分布在地上,聪明的人利用它(规律)来生财致富,愚笨的人因为它而贫困窘迫。子贡靠囤积货物在诸侯间显名,陶朱公(范蠡)靠经商在当世受尊崇。富人争相结交他们,穷人得到他们的救济。所以上至君主,下至平民百姓,没有不感戴他们的恩德,称赞他们的仁义的。原宪、孔伋(孔急,疑为孔伋或原宪之误),在当时遭受饥寒之苦;颜回在陋巷里经常一无所有。在那个时候,他们困居在简陋的住所,穿着破旧的棉袍,即使想借助钱财(改变处境)或相信奸佞小人(的方法),也是做不到的啊。”
【注释】
道悬于天: 规律(道理)存在于自然(高远之处)。
物布于地: 万物分布在大地上。
衍: 繁衍,引申为发展、生财。
困: 困窘,贫穷。
著积: 囤积货物。
货殖: 经商营利。
交: 结交。
赡: 此处指得到救济、供养。
戴其德: 感戴他们的恩德。
原宪、孔急: 原宪:孔子弟子,安贫乐道。孔急:疑为“孔伋”(孔子之孙子思)或“原宪”之误。此处泛指安贫乐道的贤士。
屡空: 经常匮乏,一无所有。
迫于窟穴: 困居于简陋的洞穴(住所)。
拘于缊袍: 受限于破旧的棉袍(指贫穷)。缊袍:乱麻或旧絮填充的袍子。
假财: 借助钱财(改变处境)。
信奸佞: 相信奸邪小人的(方法)。
【原文】
文学曰:"孔子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君子求义,非苟富也。故刺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君子遭时则富且贵,不遇,退而乐道。不以利累己,故不违义而妄取。隐居修节,不欲妨行,故不毁名而趋势。虽付之以韩、魏之家,非其志,则不居也。富贵不能荣,谤毁不能伤也。故原宪之缊袍,贤于季孙之狐貉,赵宣孟之鱼飧,甘于智伯之刍豢,子思之银佩,美于虞公之垂棘。魏文侯轼段干木之闾,非以其有势也;晋文公见韩庆,下车而趋,非以其多财,以其富于仁,充于德也。故贵何必财,亦仁义而已矣!"
【译文】
文学说: “孔子说:‘如果富贵可以用正当方法求得,即使是拿着鞭子赶车的下等差事,我也愿意去做;如果不可以用正当方法求得,那就做我喜欢的事(追求道义)。’君子追求的是道义,并非苟且求富。所以孔子批评子贡不听从天命(安贫乐道)而去经商。君子遇到好时机就富贵,生不逢时,就退隐而安贫乐道。不因为利禄而拖累自己,所以不违背道义去妄取。隐居修养节操,不想妨害德行,所以不毁坏名声去趋附权势。即使把晋国韩氏、魏氏那样巨富的家产给他,如果不符合他的志向,他也不会接受。富贵不能使他感到荣耀,诽谤不能伤害他。所以原宪的破棉袍,比季孙氏的狐貉皮袍更珍贵(指品德高尚);赵宣子(赵盾)的简单鱼餐,比智伯的精美肉食更甘美;子思(孔子之孙)的银佩饰,比虞公的垂棘美玉更华美(指内在价值)。魏文侯在段干木的里巷前扶轼致敬,不是因为段干木有权势;晋文公见到韩庆(贤士),下车快步上前,也不是因为他钱财多,而是因为他们富有仁德,德行充溢啊!所以尊贵何必要靠财富?拥有仁义就够了!”
【注释】
富而可求: 如果财富可以(用正当方法)求得。
执鞭之事: 拿着鞭子(为人驾车)的卑贱差事。
从吾所好: 做我喜欢的事(追求道义)。
非苟富: 并非苟且求富。
刺: 批评,指责。
不受命: 不听从命运安排(安于贫贱)。
货殖: 经商营利。
遭时: 遇到好时机。
退而乐道: 退隐而安于道义(安贫乐道)。
累己: 拖累自己。
妄取: 非分地获取。
妨行: 妨害(自己的)德行。
毁名: 毁坏名声。
趋势: 趋附权势。
韩、魏之家: 指春秋时晋国势力最大、最富有的卿大夫韩氏和魏氏家族,代指巨额财富。
非其志,则不居: 不符合他的志向,就不接受(居住/拥有)。
富贵不能荣: 富贵不能使他(内心)感到荣耀。
谤毁不能伤: 诽谤诋毁不能伤害他(的节操)。
季孙之狐貉: 季孙氏(鲁国权臣)华贵的狐貉皮裘。
赵宣孟之鱼飧: 赵盾(赵宣子)俭朴的鱼食(简单的饭菜)。飧:晚饭,泛指饭食。
智伯之刍豢: 智伯(晋国权臣)精美的家畜肉食。刍:吃草的牲畜(牛羊)。豢:吃谷的牲畜(猪狗)。泛指精美肉食。
子思之银佩: 子思(孔子之孙)的银质佩饰。
虞公之垂棘: 虞国国君拥有的垂棘地方产的美玉(名贵宝玉)。
轼段干木之闾: 在段干木(魏国贤士)居住的里巷前,手扶车轼(表示敬意)。轼:车前横木,此处作动词,扶轼致敬。闾:里巷的大门。
趋: 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富于仁,充于德: 在仁德方面富有,在德行方面充溢。
《盐铁论·贫富》篇核心内容聚焦大夫与文学双方关于财富本质、获取方式及社会伦理的辩论:
大夫派 :代表中央集权下的功利主义经济观(重商、国家调控);
文学派 :代表儒家道德理想主义(抑兼并、反垄断、崇仁义)。
双方对"贫富合理性"的争辩,实质是 效率与公平、 市场与伦理 的千古之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