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刺权第九原文及翻译

【原文】

大夫曰："今夫越之具区，楚之云梦，宋之钜野，齐之孟诸，有国之富而霸王之资也。人君统而守之则强，不禁则亡。齐以其肠胃予人，家强而不制，枝大而折干，以专巨海之富而擅鱼盐之利也。势足以使众，恩足以恤下，是以齐国内倍而外附。权移于臣，政坠于家，公室卑而田宗强，转毂游海者盖三千乘，失之于本而末不可救。今山川海泽之原，非独云梦、孟诸也。鼓铸煮盐，其势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奸猾交通山海之际，恐生大奸。乘利骄溢，散朴滋伪，则人之贵本者寡。大农盐铁丞咸阳、孔仅等上请：'愿募民自给费，因县官器，煮盐予用，以杜浮伪之路。'由此观之：令意所禁微，有司之虑亦远矣。"

【译文】

大夫说：“现在越国的具区泽、楚国的云梦泽、宋国的钜野泽、齐国的孟诸泽，都是国家富庶的基础和成就霸业的资本。君主控制并掌管它们，国家就强盛；放任不管，国家就会衰亡。齐国当年把鱼盐之利这些核心资源让给了地方豪强，结果豪强势力变大而无法制约，就像树枝太大压断了树干。他们独占大海的财富，垄断鱼盐的利润。势力足以驱使民众，小恩小惠足以收买人心，因此齐国国内君主的权威被削弱，而豪强对外却依附者众多。最终导致权力转移到大臣手中，政令在豪强面前失效，王室衰微而田氏宗族（指田常）强大，拥有海船从事贸易的多达三千辆，这是失去了国家控制资源的权利而导致私商垄断无法挽救。如今的山川湖海资源，不仅仅是云梦泽、孟诸泽了。冶铁煮盐这些行业，从业者必然躲在深山幽谷，是普通人很少到达的地方。奸猾之徒在山海之间互相勾结，恐怕会滋生大奸大恶。他们凭借财利骄奢放纵，败坏了质朴的风气，滋长了欺诈虚伪，那么重视农业的人就少了。大农盐铁丞咸阳、孔仅等人上书请求：‘希望招募百姓自备费用，借用官府的器具煮盐供应官府，以杜绝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路子。’由此看来：朝廷法令的用意在于防微杜渐，主管部门的考虑也是深远的。”

【注释】

具区、云梦、钜野、孟诸： 古代著名的湖泊、沼泽名称，是重要的自然资源产地。

肠胃： 比喻国家的核心资源和经济命脉（如鱼盐之利）。

枝大而折干： 树枝太大压断了树干。比喻地方豪强势力过大，威胁中央政权。

擅： 专有，垄断。

倍： 通“背”，背离，背叛。此处指国内离心离德。

外附： 对外依附（于权臣豪强）。

公室： 诸侯的王室，中央政权。

田宗： 指田氏宗族（田常），齐国权臣，最终篡位。

转毂 (gǔ)： 指运输的车辆。此处“转毂游海”指拥有船只从事海上运输和贸易。

本： 根本，指农业（此处引申为国家控制资源）。

末： 末业，指工商业（此处特指私商垄断盐铁）。

鼓铸： 冶铁铸造。

奸猾交通： 奸诈狡猾的人互相勾结。

乘利骄溢： 凭借财利骄奢放纵。

散朴滋伪： 败坏了质朴的风气，滋长了欺诈虚伪。

贵本： 重视农业（根本）。

浮伪： 弄虚作假，投机取巧。

杜： 杜绝，堵塞。

令意： 朝廷法令的用意。

禁微： 禁止细微的弊端（防微杜渐）。

有司： 主管的官员或部门。

 
【原文】

文学曰："有司之虑远，而权家之利近；令意所禁微，而僭奢之道着。自利害之设，三业之起，贵人之家，云行于涂，毂击于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泽，擅官市，非特巨海鱼盐也；执国家之柄，以行海内，非特田常之势、陪臣之权也；威重于六卿，富累于陶、卫，舆服僭于王公，宫室溢于制度，幷兼列宅，隔绝闾巷，阁道错连，足以游观，凿池曲道，足以骋骛，临渊钓鱼，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斗鸡，中山素女抚流征于堂上，鸣鼓巴俞作于堂下，妇女被罗纨，婢妾曳絺纻，子孙连车列骑，田猎出入，毕弋捷健。是以耕者释耒而不勤，百姓冰释而懈怠。何者？己为之而彼取之，僭侈相效，上升而不息，此百姓所以滋伪而罕归本也。"

【译文】

文学说：“主管部门的考虑看似长远，但权贵豪门的私利就在眼前；朝廷法令的用意在于禁止细微弊端，但僭越奢侈的风气却日益显著。自从设立盐铁酒专卖（三业）以来，那些权贵之家，车马多得如云般堵塞道路，车轮相撞。他们践踏国家法令，谋取私利，霸占山林湖泽，垄断官营市场，其范围远不止大海的鱼盐；他们掌握国家权柄，横行全国，势力远不止当年田常（篡齐）和陪臣（指三桓等权臣）可比；他们的威势比六卿还重，财富积累超过陶朱公（范蠡）、子贡（卫国人），车马服饰僭越王公，宫室规模超出礼制规定。兼并大片宅院，隔断街巷，架设空中廊道相连，足以游玩观赏；开凿池塘、修筑弯曲道路，足以跑马驰骋；临水钓鱼，放狗逐兔，斗兽较力，踢球斗鸡；让中山的美女在堂上弹琴，巴渝的舞者在堂下击鼓起舞；妇女穿着绫罗绸缎，婢妾也拖着细葛夏布（的衣裙）；子孙们车马相连，外出打猎，射术精良矫健。因此，种田的人放下农具不勤耕作，百姓人心涣散而懈怠。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辛苦劳作，成果却被他们夺走。僭越奢侈的风气互相效仿，向上攀升永无止境，这就是百姓滋生欺诈虚伪而很少回归农业的原因。”

【注释】

权家： 权贵豪门。

僭奢： 僭越（本分）和奢侈。

着： 显著，明显。

三业： 指盐、铁、酒三种官营专卖的行业。

涂： 通“途”，道路。

毂击： 车轮相撞，形容车多拥挤。

攘： 排斥，践踏。

申： 伸张，此处指谋求。

擅官市： 垄断官营市场。

柄： 权柄。

行海内： 横行全国。

田常： 即田成子，春秋时齐国权臣，最终夺取了姜氏齐国政权。

陪臣： 诸侯的大夫对天子自称陪臣，也指大夫的家臣。此处指势力强大的权臣（如鲁国三桓）。

六卿： 春秋时晋国的六家掌权大夫（范、中行、知、赵、韩、魏），权势极大。

陶、卫： 指陶朱公（范蠡，巨富）和子贡（卫国人，孔子弟子，经商致富）。

僭 (jiàn)： 超越本分（如地位、礼仪、服饰等）。

溢： 超过，超出（规定）。

幷兼： 兼并。

闾巷： 街巷。

阁道： 楼阁之间的空中通道。

骋骛 (wù)： 驰骋，奔跑。

隆豺鼎力： 指斗兽较力之类的娱乐。隆，可能指“弄”；豺，猛兽；鼎力，较量力气。

蹋鞠： 古代类似足球的游戏。

中山素女： 中山国（以出美女著称）的美女。

抚流征： 弹奏琴瑟等乐器。流征，指乐曲。

巴俞： 指巴渝舞，一种古代西南地区的武舞。

罗纨 (wán)： 丝织品，绫罗绸缎。

絺纻 (chī zhù)： 细葛布和苎麻布，指较好的夏季衣料。

毕弋： 用网（毕）和箭（弋）打猎。

捷健： 敏捷矫健（指射术）。

释耒 (lěi)： 放下农具（耒）。

冰释： 像冰一样融化消散，形容人心涣散。

滋伪： 滋生欺诈虚伪。

罕归本： 很少回归农业（根本）。

 
【原文】

大夫曰："官尊者禄厚，本美者枝茂。故文王德而子孙封，周公相而伯禽富。水广者鱼大，父尊者子贵。传曰：'河、海润千里。'盛德及四海，况之妻子乎？故夫贵于朝，妻贵于室，富曰苟美，古之道也。孟子曰：'王者与人同，而如彼者，居使然也。'居编户之列，而望卿相之子孙，是以跛夫之欲及楼季也，无钱而欲千金之宝，不亦虚望哉！"

【译文】

大夫说：“官职尊贵的人俸禄丰厚，根底壮实的树木枝叶才茂盛。所以周文王仁德，子孙得以封国；周公旦辅政有功，儿子伯禽就富有。水域宽广鱼才大，父亲地位尊贵儿子就显贵。古书上说：‘黄河、大海能滋润千里之地。’君主的盛大恩德能遍及四海，何况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呢？所以丈夫在朝廷显贵，妻子在家族中地位就高，富有就该追求华美，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孟子说：‘王者和普通人本质相同，而他能达到那种高度，是所处的地位造成的。’普通百姓身居编户平民的行列，却妄想和卿相的子孙相比，这就像瘸子想追上善于登高的楼季一样不可能，没有钱却想要价值千金的宝贝，不也是痴心妄想吗！”

【注释】

本美者枝茂： 根底壮实枝叶才茂盛（喻根基好则后代昌盛）。

文王： 周文王。

周公： 周公旦，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辅佐成王。

伯禽： 周公之子，封于鲁国。

润千里： 滋润千里之地（喻恩泽广布）。

盛德： 盛大的恩德。

苟美： 姑且追求华美（形容富有者追求享受）。

居使然也： 所处的地位造成的。

编户： 编入户籍的普通平民。

跛夫： 瘸子。

楼季： 传说中善于登高跳跃的人。

虚望： 空想，痴心妄想。

 
【原文】

文学曰："禹、稷自布衣，思天下有不得其所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故起而佐尧，平治水土，教民稼穑。其自任天下如此其重也，岂云食禄以养妻子而已乎？夫食万人之力者，蒙其忧，任其劳。一人失职，一官不治，皆公卿之累也。故君子之仕，行其义，非乐其势也。受禄以润贤，非私其利。见贤不隐，食禄不专，此公叔之所以为文，魏成子所以为贤也。故文王德成而后封子孙，天下不以为党，周公功成而后受封，天下不以为贪。今则不然。亲戚相推，朋党相举，父尊于位，子溢于内，夫贵于朝，妻谒行于外。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无管仲之功而有其侈，故编户跛夫而望疾步也。"

【译文】

文学说：“大禹、后稷出身平民，想到天下还有生活困苦、不得其所的人，就像自己把他们推入了沟壑一样感到责任深重，所以挺身而出辅佐尧帝，治理水土，教导百姓耕种。他们自己承担天下的责任是如此之重，哪里只是说为了俸禄养活妻子儿女而已呢？靠千万百姓供养的的官员，就应该承担百姓的忧虑，承受百姓的劳苦。一个人失去生计，一个官职治理不善，都是公卿大臣的责任。所以君子出来做官，是为了推行道义，不是贪图权势。接受俸禄是为了滋养贤德更好地做事，不是谋取私利。见到贤才不埋没，享受俸禄不独占，这就是公叔文子（荐贤）被称为‘文’，魏成子（让贤）被称为‘贤’的原因。所以周文王德行成就之后才封赏子孙，天下人不认为他偏私；周公功业完成之后才接受封地，天下人不认为他贪婪。现在却不是这样。亲戚互相推荐，朋党互相推举。父亲在官位显赫，儿子在家族内骄纵；丈夫在朝廷显贵，妻子就在外面干预请托。他们没有周公的德行却拥有他的财富，没有管仲的功劳却像他一样奢侈。所以你们说的编户平民中的‘跛子’想追上权贵，就如同普通人指望自己疾步如飞一样不切实际！”

【注释】

禹、稷： 大禹（治水）、后稷（教民稼穑）。

布衣： 平民。

不得其所： 生活困苦，没有安身之所。

纳之沟中： 推入沟壑，比喻陷于困境。

稼穑 (sè)： 种植和收割，泛指农业生产。

自任： 自己担当（责任）。

食万人之力者： 靠千万百姓供养的人（指官员）。

蒙其忧，任其劳： 承担百姓的忧虑，承受百姓的劳苦。

失职： 失去职业，失业。

累： 牵累，责任。

行其义： 履行道义（责任）。

润贤： 滋养贤德（以便更好地为国效力）。

公叔： 指公叔文子（公孙拔），春秋时卫国大夫，以举荐贤才著称，谥“文”。

魏成子： 战国时魏文侯之弟，以让贤（推荐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著称。

党： 偏私，结党营私。

亲戚相推，朋党相举： 依靠亲属关系互相推荐，依靠同伙关系互相举荐（做官）。

子溢于内： 儿子在家族内骄纵。

妻谒行于外： 妻子在外面替人说情、请托办事（干预政事）。

管仲： 春秋时齐国名相，辅佐齐桓公称霸，生活奢侈但有功于国。

疾步： 快步行走。比喻不切实际的奢望。

“刺权第九” 的意思是 《盐铁论》的第九篇，主旨是揭露和批判权贵阶层滥用职权、垄断资源、生活奢靡、败坏风气、威胁政权的行为和现象。 它生动地展现了盐铁会议上，文学贤良一方对以桑弘羊为代表的掌握国家经济命脉和重要权力的官员集团的尖锐抨击。